猕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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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8/6 22:4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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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火焰山这一带,前些年称得上是乱象丛生。

当我与江流儿立在黄沙上眺望远方,又想起曾经在花果山参加牛魔王与罗刹女婚礼时的情景。

那时天下也不太平,神妖大战如火如荼,花果山里却常有开心事。

大家相信我能打上天庭,从此让神妖再无差别,女妖们也不必再去讨什么人的欢心,越来越多的女妖出人头地。

比如罗刹女。

我永远记得罗刹女请我在花果山的溪边喝酒,她的眼睛亮亮的,对我说猴姐,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笑着对她说恭喜,又问她那人也喜欢你吗?

罗刹女喝了口酒,笑道:那有什么所谓,他总会喜欢我的。如果哪天他不喜欢我了,我就离开他,天下之大,我又有何处去不得呢?

很多年以后,我又在火焰山翠云洞见到罗刹女,这一切恍然如梦。

按江流儿的思路,我们本不该在火焰山停留,他知道我是什么性子,遇到故人,总忍不住拔刀出手。

白龙马说师父,大师姐没有刀,只有一根金发簪。

江流儿就不满起来,说抠字眼有意思吗,真抠字眼你大师姐的棒子掏出来比你都大,这是不是更形象?

天蓬皱了皱眉,说师父,你这样说不好。

江流儿就开始呸,说都是孽徒。

无论如何,火焰山还是要走,罗刹女总是要见,既然江流儿都知道我会耐不住性子,西天那些佛陀更清楚。

所以火焰山的火,就加持了太上老君的丹火,灵山的业火,各种灭不了的火浇过去,只能请罗刹女来挥一挥芭蕉扇。

这一路上江流儿都很愤懑,最平静的是一贯都很丧的沙僧。

沙僧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如果没有路,等死就可以了,何必着急呢?

江流儿就又骂孽徒,说我们没一个省心的。

六耳戳在江流儿旁边,笑吟吟看着,说你队不行啊。

西北的风吹过来,最近我脸上的皮肤很干,应该也黑黄了不少,我想罗刹女大抵也是这个模样,火焰山这一带很乱,她应该比我累。

我回头对江流儿说,别骂了,我想罗刹女了,我要去见她。

江流儿顿时就哑了火,撇着嘴挥手道:成成成,你想去最大,反正到时候受煎熬的又不是我。

六耳哟了一声,说你这么宠我啊?

我听了江流儿的话本来想笑,六耳这么一哟,我就很想打死这个斩出来的身外身。

见到罗刹女,是在翠云山芭蕉洞里,牛魔王也远远的出来迎我,他们背后还站着一个低眉袖手的红孩儿。

像极了凡间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

只是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罗刹女太美了。

无论是业火还是丹火,这些火烧出来的风沙连我的面目都可以侵蚀,却似乎没有对她的面容起过半点作用。

姣如明月,一笑倾城,罗刹女这种清水出芙蓉般的肌肤我不禁也有些羡慕,我想问她是功法又有突破,还是体修又有造化,怎么能这样好呢?

当罗刹女走过来迎我的时候,我知道我不用问了。

我从她的身上,嗅到了许多海珠,丹粉之类的味道,我又抬头看向罗刹女的脸,忽然想起斜月三星洞里的白骨。

那时她天天化美美的妆,期待有人能来看她一眼,带她飞黄腾达。

罗刹女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她把自己装扮得美,大概是想用自己的美,证明自己还真切的活着,自己仍旧能抵抗外界给自己的压迫。

我拉了拉她的手,冲她淡淡一笑,没有多言。

反倒是老牛很豪爽的模样,瞄了六耳一眼,惊说好些年没见,都到斩三尸的境界了,今儿可得跟你好好喝一顿。

江流儿在旁边打着哈哈,说这都是和尚,怕是喝不了多少。

小白龙翻个白眼,说谁管你这个啊。

沙僧点点头说,反正喝不喝西天也多的是理由来搞你,心态该崩总会崩的。

六耳没理老牛,只盯着红孩儿看,笑眯眯的,似乎觉得这孩子很有意思。

这时红孩儿似有所查,他抬头看了一下,他立刻又低下了头。

天蓬注意到这一幕,他总觉得很奇怪,这个孩子之前在火云洞见过,发型怪异,头发通红,还打着两个大大的耳环,嘴巴一喷,就是唱歌贼火。

现在乖乖巧巧,连打量人都是偷偷摸摸的了。

天蓬觉得这顿饭必不能安宁。

天蓬的直觉很准。

其实这也谈不上是直觉,从我入席开始,饭桌上的氛围就变得很奇怪。老牛总是拉着我谈当初花果山时的一场场战役,谈的豪兴大发,说一句就喝一口酒。

罗刹女就静静的看着他笑,也不说他在装逼,也不管他会喝多。

偶尔牛魔王的目光会转过去,这夫妻俩就相视一笑,像极了当初花果山上相爱的情侣。

这感觉很诡异,这两人没有谁像是我认识的人。

而且我很想问问江流儿,你听说牛魔王出轨,究竟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江流儿暗地里滋儿哇了一声,说别问,问就是西游记里写的。

终于我放下酒杯,问罗刹女说,他最近一直都这样吗?

罗刹女这才回过头来,诧异反问,说这样是什么样子?

我没跟老牛客气,说就是天天数着以往的光辉事迹,用过去来麻痹自己,顺便还借酒消愁,像是每次都要不醉不休,这你看得下去?

正在喝酒的老牛脸色当即变了,前一刻还口若悬河,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伶俐虫跟机灵鬼这两个活宝,后一刻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鸡,脸上还涨得通红。

罗刹女的脸色也不好起来,她说孙悟空,这话就过分了吧?

我说:这就过分了?

罗刹女点点头,往我这推了杯酒说,故友重逢,别说这些,你赶紧罚酒一杯,不然今晚你别想醒着出芭蕉洞。

我盯着那杯酒没有拿起来,我低声说:罗刹,有意思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席间的气氛却一下从诡异变成的低沉,这种低沉的氛围比五指山还要压人,我整个人仿佛沉在了椅子上,我忽然觉得一阵酸楚。

沉默的片刻里,江流儿看见罗刹女的慌乱,以及牛魔王闭上的眼。

片刻后,老牛说:是他妈没意思,你们聊,我先走了。

罗刹女爆发开来,她道:你敢?

牛魔王没听她的,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他说了声抱歉,就要往芭蕉洞外走。

罗刹女咬牙切齿说,你又要去找玉面那个狐狸精?

牛魔王说,她是狐狸精,我们之间却是清清白白,这几年她带着积雷山狐妖一路荡开,是火焰山地界数得上的豪杰,我找她又有何妨?

罗刹女瞄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道:猴姐还在这,你有什么事不能跟她说?

老牛却又沉默下来,没有开口。

好在他不开口,总有人替他开口,这席间的聪明人很多,纵然像小白这种不聪明的,也早就习惯看戏,总之是没人吃饭,全都等着下一幕。

开下一幕的人是江流儿。

江流儿伸了个懒腰,也不知是不是对罗刹女说的,他自顾道:害,男人嘛,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尊,你让他跟红颜知己说些当今的难事,那没问题,反正那小狐狸现在还不如他。但曾经并肩作战的妹子,如今扛着漫天神佛的压力一路走到这来,自然显得男人缩在火焰山里不成器,所以即便有事,当然也不好对她开口。

老牛面无表情道:秃驴闭嘴。

小白龙眉飞色舞,跟沙僧传音说:他急了他急了!

江流儿当然没有闭嘴,反而继续道:而所谓有事,能是什么事呢?无非就是曾经的英雄现在气短了,被困在火焰山里,划定了活动范围,有家有室,便只能认命。认命之后,又总觉着不甘不服,想着至少要一统火焰山群妖,做个山大王才成。结果呢,一步退了,自然就是步步后退,无论做什么事,身边都有人盯着,连火焰山都摆不平。这刚在女儿国死了监视自己的弟弟,才又冒出要做点事情的念头来。

牛魔王不说话。

天蓬是个好人,为他分辩道:这也无可厚非。

江流儿一声嗤笑,说是无可厚非,普通人谁不这样啊?但他偏还不承认,只记得自己平天大圣的身份,平天大圣又岂会像现在这头牛一样瞻前顾后?

牛魔王的血涌到脸上,想张口骂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罗刹女拍案而起,指着江流儿道:和尚,你冷言冷语,还想不想借芭蕉扇了!

这顿饭,到这便已经不能好好吃了。

只有我还慢慢喝了一口之前罗刹女推过来的酒,缓缓靠在椅背上,又说了句:有意思吗?

江流儿撇撇嘴,不搭话了。

我转过头望着罗刹女,问出了我刚见到她就想问的问题:美可不可以解决这些烂事啊?

罗刹女的嘴唇抖了抖,她的声音有点哑,说猴姐你什么意思?

我又低下头,说当年的你手持芭蕉扇,敢爱敢恨,说走就走,我觉得那时的你比现在要美许多。

罗刹女明白我的意思,但她凄然望着我,她说猴姐,但我已经不能手持芭蕉扇到处乱闯了,我现在只有这头牛,还有我的孩子了。

听到这话,红孩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是个不爱说话的,所以六耳平时很能插嘴,这顿饭里她没说话,是因为一直在看红孩儿。这时她第一个注意到红孩儿的哆嗦,于是悄悄凑过去,慢声细语问红孩儿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这边我和罗刹女还在继续,那边江流儿也在策反老牛,我与他诡异的都提到一点,那就是想要什么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想要平静的生活,就要有应付波澜的能力。

想要乘风破浪,就要有割舍安宁的魄力。

其实怀念过去也好,一尘不染也罢,都是极正常的,但除了酒后谈往事,镜前饰浮华之外别无它事了,那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慌乱,是怎么也遮不过去的。

江流儿有点意外,他是着实没有想到,过了一趟女儿国,我好像内心澄明了不少。

当然,也有可能是旁观者清,人在局中的时候,才会发现你割舍任何一念,都万分艰难。

江流儿想,以西天那群佛陀的尿性,必不可能是让我和泼猴劝劝这两夫妻就顺顺利利拿到芭蕉扇的,这两夫妻一定还做了什么,让我们不得不产生冲突。

乃至动手。

那会是什么呢?

正当我和江流儿开展嘴炮的时候,一阵令人闻之发寒的笑声响起在席间的角落。

所有的目光聚拢过去,我见到六耳笑得竟有些癫狂起来,她舔了舔嘴唇,眉飞色舞,表情异常丰富,只有一双眸子里,闪着冷冷的光。

六耳身旁的红孩儿咽了口唾沫,低着头目光四处闪躲。

六耳一拍他的后背,笑声戛然而止,她低喝道:抬起头来!

红孩儿下意识抬头,而他的衣服,也在六耳的一拍之下散开来。

于是我们就见到了,红孩儿满身的伤痕。

灼伤也好,电痕也罢,身上道道金箍勒出的印记,早已布满了四肢与胸膛……

二位都是大妖,听说还要再送红孩儿回去过上一年半载,实在不行就十年八年,或许是我刚出来不久,或许是孙悟空这姑娘修为不高,让我对大妖有了什么误解……

怎么,二位大妖当了父母,自家孩子身上的伤,就看不到了吗?

其实红孩儿的事,说来也很简单。

当初在火云洞外,我见到的杀马特少年,并非是被观音带走,潜移默化去了。江流儿之前就告诉过我,观音不常在南海待着。

她习惯去往人间,平一些简单的风波。

江流儿笑她治标不治本,观音就低着头说能治一个是一个。

红孩儿就是她治不了的那一种。

这倒不是因为红孩儿的秉性有多叛逆,而是因为红孩儿的父母特别想让他变乖,越快越好。

所以请观音来,却不是想让观音教,只是借观音把红孩儿送去普陀山罢了。普陀山除了观音之外,还有韦陀菩萨常去,那里还有韦陀开的道场,说能教化众生。

我见到如今的红孩儿,才知道韦陀是如何教化的。

显然牛魔王对这种教化很满意,他对上六耳的质问仍旧很坦然,他说这世道容不下天天只想唱歌的小妖怪,早让他受些皮肉之苦,也好过哪天灰飞烟灭。

六耳笑得更讥诮,她又看向罗刹女,说你这个当妈的也这么想?

罗刹女的表情竟也没有几分愧疚,反而望向红孩儿,眸子里还带着一点温柔,她说我在火焰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红孩儿,我想小时候的他很乖的,可惜孩子总是会长大,他长大了就一心想要跑出去。他若只是跑出去随便看看也就罢了,他还想唱歌给三界所有人听,他的脾气又大,谁说他几句不好就要动手跟人打架。那外面的世界这么危险,我得让他知道,还是家里最好。

是不是啊,红孩儿?

最后这句话,是罗刹女温温柔柔的问她儿子,我见到红孩儿的身子重重一抖,胳膊砸在桌上,震歪了几只筷子。

红孩儿又是一惊,他下意识飞快伸出手,摆正了自己撞歪的筷子。

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打量罗刹女。

罗刹女露出了满足的笑意,她说我儿真乖。

见到这个笑容,红孩儿才从条件反射中清醒过来,两行泪从他的眼里流下,他转望六耳,颤声道:姐姐,你救救我吧。

六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姐姐会带你走的。

这话说出来,罗刹女当即变了脸色,牛魔王倒是还很镇定,他转望我道:斩出的身外身,是跟你心念相反的吧?

我没有搭话,我看向他,想从他身上看出五百年前平天大圣的模样。

毕竟是故人,我虽没能见到牛魔王当年的风采,他却从我的眼神里见到了答案。

芭蕉洞里再次沉默下来,气氛无比凝重,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杯中的酒仿佛随时会凝结成冰。

半晌之后,老牛才叹出口气,他说好,能跟着你,或许也是他的造化,就让他跟着你!

罗刹女又冷冷扫过我们这群人,她道:猴姐,咱们姐妹一场,你来我好生招待你,我连这头只知道出门浪荡的牛都给你找回来,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刚才芭蕉洞里多体面,你为什么非要逼我?我这样活着不好吗?我不想让你担心,更不想要你可怜,我有儿子已经够了,我好得很。你现在转身就走,我还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风凭借力,送你过火山。若是你执意要插手我的家事,芭蕉扇在我这,我不出手,谁都别想走,我儿子自会站在我这……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稳,罗刹女的声音有点尖锐,几次徘徊在破音的边缘,但她的目光却很坚定,身子前倾,脚步一动,就要去拉红孩儿的手。

红孩儿下意识躲了躲。

罗刹女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目光闪烁,不可置信的望着红孩儿,额头上绽出了两根青筋。

接着她的声音如尖锐的飓风般呼啸而起,利喝道:你躲什么躲?

这声吼似乎震动了与罗刹女元神相连的芭蕉扇,整个洞府里没来由卷起一阵狂风,此前所有的体面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酒菜掉在地上,桌椅散落一旁,牛魔王皱着眉头去洞外站定,半点都没有理罗刹女的意思。

无论是安慰,还是劝阻。

于是这个陷入死寂的洞府里,就只剩下一个妖到中年,忽然失去了一切的女人。她孤零零站在芭蕉洞中,外面没有她出手主事的地方,家里是精神出轨的丈夫和叛逆的儿子。

她每天能做的,就是呵护自己仍旧明艳的脸庞,假装青春还未逝去。

或者就是用尽一切力气,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这稻草就是红孩儿。

六耳轻轻把红孩儿拉到身后,我随即站起来,挡住了罗刹女的目光。她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要哭,又像是想杀了我。

我没在意这些,我只是伸出双手,紧紧抱了她一下。

罗刹女的身子很僵硬,甚至还在颤抖,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这些天我不走了,我留在火焰山陪你,有我在的地方,就是当年的花果山。

罗刹女忽然不抖了,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那天饭是吃不成了,但好消息是红孩儿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稻草是救不了命的,只是当时在河里快被淹死的人不会记得。

罗刹女大哭一场过后,终于清醒了几分,她同意让六耳带红孩儿暂时离开火焰山。

当她望向红孩儿的时候,无论目光是愧疚是不舍还是心痛的怜惜,她发现红孩儿都想躲。

罗刹女心里涌上一瞬间的邪火,又在下一个刹那冷却了。

她颓然说,向西没有芭蕉扇是去不了的,即使我能一扇送你们走,你们回来也一样会被隔绝在外。

六耳满不在乎,说本来就打算向东,东边有女儿国,有大唐,多的是听红孩儿唱歌的人。

听到这,红孩儿的眼睛里才又泛起光来,有那么点像我初见他的模样了。

这天晚上我们三个姑娘在商量怎么安排红孩儿,江流儿就跟猪,马,和流沙河水怪一起拿了副几百年后的麻将在打,牛魔王在旁边看了四圈也没上桌。用江流儿的话来说,是你特么该去陪你媳妇。

牛魔王说嗨,她那样我怎么陪啊?

天蓬一本正经,说那才更需要你陪。

牛魔王双手一摊,说我这不是不行吗?

卷帘瞄了牛魔王的腰子一眼,若有所思,然后打出一张幺鸡。

牛魔王:???

不行这俩字,现在怎么说得这么容易了?

老牛在洞府的角落里蹲了会儿,没想好怎么回,于是他拍拍手站起来,说你们玩着,我去给红孩儿收拾行李。

江流儿一撇嘴,说真怂。

小白龙啪一拍桌子,兴奋道:师父你点炮了!

江流儿把牌局一推,啊啊两声说为师困了为师要睡觉了。

小白龙:???

江流儿说,得养精蓄锐,你信不信明儿红孩儿绝对走不了这么容易?

小白龙:我就是信也不耽误师父你先给钱吧?

江流儿:滚滚滚,孽徒。

再次离开火焰山的时候,红孩儿仍旧没有多开心,小白龙很疑惑,他觉得这是红孩儿终于解放了,怎么还低落起来了?

红孩儿有些扭捏,他私下里对六耳说:我觉得我挺对不起我娘的。

这话传到小白龙耳朵里,小白龙胸口涌上一团气来,堵住了他的喉咙,甚至还有点想液化成水,从他眼里流出来的意思。

当时六耳就拍了拍红孩儿的脑袋,说没事,反正你娘也对不起你。

红孩儿淡淡的笑了笑。

笑得贼悲凉,像个易碎的,美丽的玻璃制品。

所以临走的时候,江流儿摆摆没跟来,他说年纪大了,就看不得这些,你去送他们吧,我在洞里睡一会儿。

我觉得江流儿有些不对劲,我想如果是女王在这,一定能知道他哪里不对劲。

以前我遇到这样的事,总是不会多想,但自从我见到女王之后,她告诉我许多事想不清楚,是没办法做的。

所以我就想了想。

这条路上,江流儿应该是最想去灵山的人,他也该是最想沿路悄悄搜集同盟的人。如今去送红孩儿也好,开解老牛与罗刹也好,他却都不做声了。

这很反常,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原因,我想不可能是江流儿放弃了自己的壮志。

只能是他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处。

他知道我们迟早会颓然回来,所以他要在洞里等,像个力挽狂澜的英雄,来收火焰山的心。

我回头,正对上江流儿玩味的目光。

江流儿眨了眨眼,目光悄然变化,他说:你瞅啥?

我:……

江流儿又笑起来,摆摆手,说快去吧快去吧,为师一人在洞里也不会出事的。

那就是我们会出事。

我沉默片刻,又迈步走了回去,在江流儿茫然的目光里,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江流儿:???

我抬头与他对视,说你想到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江流儿两条腿蹬啊蹬,急了,说泼猴!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你这样是嫁不出去的!

洞外正准备动身的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我们师徒俩这是在干嘛,小白龙掏出了瓜子分给师兄师弟,还递给六耳一捧。

六耳没要,饶有兴致的看戏。

火焰山里难得有这么热闹,就连罗刹女跟牛魔王都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仿佛有那么点花果山的意思了。

我说看着闹腾个不停的江流儿,淡淡说:这世上悲伤的故事已经足够多,我不想让人再多经历一次失望。

江流儿不蹬了,他盯着我,盯了半晌忽然一笑。

他说,哟,行啊,变聪明啦,这么聪明不如你自己想想会发生什么事……

长发散开,是因为发簪在握。

金色的发簪铺展开,就是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

江流儿:……

那天江流儿轻咳两声,给我留了几句话,随后又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事没法子,你只能陪他们演下去,趁他们放松警惕,才能有一线生机。

我歪头又想了想,脑海中忽然掠过一道光。

这道光告诉我,我已经有了办法。

六耳朝我笑了笑,我也跟着她笑了笑。

江流儿:……

江流儿直到此刻才开始涌现出危机感,他原本觉得自己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主角,但此时见到自己心中的泼猴越来越有能耐,越来越脱离他的计划,不由又有些坐不住了。

随着我们一行人准备离开,这只死秃子又开始在后边跳。

江流儿探出脑袋来,说要不我也跟着去看看?

我说:滚。

江流儿:……

自火焰山往东,仍旧是成片的荒漠,小白龙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跟红孩儿描述东土大唐的万事万物有多繁华,大唐的诗歌也即将攀上巅峰。

这厮实在是太聒噪,连红孩儿都忍不住皱起了眉,最后更是吐槽了句:闭嘴吧你。

罗刹女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仍旧跟我说说笑笑,红孩儿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罗刹女的内心当然没有表面上这么波澜不惊。

她在心里跟我疯狂吐槽,她说猴姐你看,你看!红孩儿也太没礼貌了!

我:……

我给她传音说,你年轻的时候,比这没礼貌多了吧?

罗刹女沉默片刻,说猴姐,我还是怕红孩儿以后不听我的话怎么办?我知道我这样不好,我也知道他不听我的话很正常,但我就是怕。

我挠了挠头,我也没生过孩子啊,我哪知道这个。

还没等我绞尽脑汁想答案,就不需要我想了,因为万里黄沙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丛绿。

这里本该只有几颗胡杨,如今突兀出现一片树林时,树林里一定会有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只是我没想到,来得还是老相识。

当我们踏入这片树林,见到树林的边缘有个和尚,正扛着一根巨木,深深扎到地里。他头也没回,只有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

他说西北风沙大,要多植木造林,才能挡三灾八难。

砸下那根巨木,他回头,于是所有人都认出来了,他是灵山定持灾金刚。

也是几年前在流沙河,逼黄小鼠去死的那个金刚。

我留意到红孩儿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想那位韦陀菩萨是灵山几大金刚之守,走的是以力护法,再以护法成就宏愿的路子,想必身边围绕了许多同样的人。

定持灾金刚,显然就是被他授意的。

罗刹女抓着我的手骤然一紧。

我还是波澜不惊,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定持灾金刚笑道:那就还像流沙河畔那样,你想走,就打死我,你带红孩儿满世界被追杀,再也成不了佛,改变不了这个世道。

我点了点头,说这一套你翻来覆去用,不烦吗?

定持灾说,有用就好。

我懒得跟他废话,直接看向六耳。

没错,定持灾的出现固然让我稍微有了几分意外,但我知道一定有人出面拦我。

江流儿告诉我的也无非是这个意思,灵山绝不可能让我就这样舒舒服服安抚好罗刹女,再和和气气拿芭蕉扇去用。

放着红孩儿善财童子的名头不用,江流儿说这不是灵山的风格。

当时我低头的一刹那,念头转了三千次,都幻想着老娘提棍杀上雷音寺了,但总是没能想出个万全的法子。

所以江流儿劝我,还是要忍,还是要陪着演戏,反正大家的无奈与悲哀,里边都藏着冲天的愤怒。

可我不想忍。

六耳更不想忍。

六耳觉得她有办法,我就相信她有办法。

此时风吹过林稍,西北的烈日射出灼灼的光线,六耳就沐浴在光里。

她笑着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伸手,腕上的手镯就成了一根铁棍,握住这根铁棍,所有的风沙都停了,甚至连光都变暗了。

定持灾金刚神色一变,他道:你要做什么?

六耳轻笑道:如你所愿,杀你啊。

定持灾不信,他说你不敢杀我,你杀我还怎么……

六耳又笑,笑得很嘲讽,她说你也把自己看得太重啦,我们是齐天大圣啊,以后投奔灵山,怎么也是尊佛,是佛有用,还是金刚有用?我今日就是杀了你,随后跟佛祖说我会在未来的多少年内,行侠仗义只挑天庭的人出手……你猜他会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定持灾呆若木鸡。

我给六耳传音说,真见到灵山的人为非作歹,我也是绝容不下的。

六耳反传音说,嗨,我骗他们哒,先杀了他再说嘛。

我眨眨眼,忽然发现原来我自己还挺可爱的。

大漠里的阳光碎在绿洲里,林叶割下的光在水中倒影,溅起一圈圈涟漪。

定持灾的心中正如湖水,处处都是波澜,没有半点平静。

六耳倒提着棍子,似笑非笑朝定持灾走过去,那眉目间的笑意,仿佛在说你逃啊,你猜猜看逃得多快,能快过我一个筋斗。

我在后面瞧着,心里也有止不住的笑意,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快活了。如果说身外身是相反的自己,是潜藏的执念所化,那我的执念远比我要肆意多了。

所以六耳逼过去的时候,我还有空在后面乱看。

小白龙的眼睛很亮,他就等着看一出好戏,天蓬是个好人,虽无多言,但对六耳这种猫戏老鼠的行径还微微皱着眉头,沙僧丧在原地,仿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罗刹女的表情很丰富,又有些纠结,又有些忐忑,又有点追思与兴奋。

红孩儿的目光呆滞了一般,丝毫没有变化,就定定望着定持灾,谈不上期待,但也绝不把目光移开。

只有老牛,他低垂着脑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时场间响起了声音。

是定持灾。

定持灾自知无处可逃,只能开始呼救,他说大圣!像红孩儿这样的孩子这么多,你以为这都是韦陀菩萨这种人害的吗,我们办起一座座学堂,只是为了告诉所有的大人,你的孩子能在这里百依百顺。

要杀我,那你该想想清楚,只要还有这样的父母在,杀我们又有何用?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我不想接话,真要分说,又是谁让曾经的平天大圣与铁扇公主变成如今的模样呢?

定持灾死到临头,还没摸清六耳的脾性。

我惯于沉默,六耳却喜欢接话,六耳只笑道:谁管你有没有用,我就是很想杀你。

定持灾不言语了,他低头闭目,开始念经。

六耳笑着提棍上撩,带起万里黄沙,逼人的灼热像是要烧光面前的空气,眨眼间,这一棍已至定持灾身前。

一道乌光恰在此时掠过。

涌动的万里黄沙,灼灼的热浪,都随着一声巨大的金铁交鸣声停了下来。

六耳挑了挑眉,挡住她手中长棍的是一柄长斧,沿着这柄长斧向上看,是一个正低头叹息的大妖。

善哉,善哉。

我望着定持灾,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定持灾的话根本不是对我与六耳说的,他本就是对牛魔王说的。

猴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快意恩仇的事我们五百年前就已经做过,没有结果的后果,是只能按部就班。定持灾金刚不能出事,金刚出了事,猴姐还可以继续上路,而不能按部就班的火焰山,还能有什么路走呢?老牛闷声说着。

我的胸口也变得闷起来,这一路上我见多了这样的事,各自的苦衷,世道的不公,想出手却又被无形的线捆成一团。

要解开这团线,一棍下去是没办法的。

六耳不服,六耳在我心里笑骂,说放屁,哪个世道不都有诸多规矩,这些规矩总要有一代人来破,如果从来没有这么一代人,那等的就是我们。

这话我熟,这是当初我在花果山当猴王的话。

只是那时我天地初生,无牵无挂,此时我望着牛魔王,却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是啊,总要有人来打破旧的规矩,但打破旧时代的人,注定要有流血牺牲,我并没有一个稳妥的道路去走,我又如何劝牛魔王带着他全家一起死呢?

几千里的风霜盖在我的心头,女王要我想清楚我究竟要做什么,可我想清楚我要做什么的同时,我便越发不想让旧日的朋友与我一起做。

所以我也跟着老牛叹气,说好,我本来也只是想跟定持灾金刚切磋一二罢了。

罗刹女怅然若失,她茫然说,所以红孩儿还是要随金刚去普陀山吗?

这话问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都盯在定持灾金刚身上,定持灾一时僵住。

要带红孩儿走吧……瞅着六耳的模样,定持灾也不是很敢说,但不带红孩儿走吧……回到普陀山,韦陀菩萨也不是好得罪的。

沉吟片刻,定持灾扫了两眼牛魔王跟罗刹女,最终还是决定硬气一把。

他点头道:阿弥陀佛,正该要带善财童子回普陀山深造。

六耳嫣然一笑,说好啊,我造你大爷。

笑意初起时,六耳的法力已然涌出,牛魔王猝不及防,竟被六耳震开片刻,接着石棍朴实无华,径直往定持灾身上撞去。

定持灾瞪大了眼,差点就要爆粗,仓促之下调动这些年积攒的三灾八难之力,全横在身前要挡这一棍。

水火狂风,地龙雷鸣,还有各色病瘴兵气,纷纷冒了个头。

只是特效还没开全,就被六耳一棍打散了。

定持灾倒也不傻,没听说牛魔王的速度比齐天大圣还快,此时要是被打得倒飞出去,多半会被六耳追上,一棍打杀。

所以硬是扛着伤,斜飞到了罗刹女身旁。

然后重重吐出一口血,体内法力乱成一团,定持灾颓然无力,坐倒在地。

要不是六耳这一棍先被牛魔王挡了,定持灾又出手及时,恐怕就不是重伤这么简单了。

六耳眉头一挑,长发甩开,还想再去追杀,面前自然就又多出一柄长斧。

牛魔王沉着脸,还看了我一眼,说非要杀这金刚,你要把火焰山逼得更窘迫些吗?

我也觉得不好,我想说六耳算了吧,六耳却轻轻笑起来,她说老牛,是我在逼你,还是漫天神佛在逼你?你儿子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不出头,我替你出头!

牛魔王更怒,说你替我出头?然后灵山找我问罪?到时候我怎么办,我他妈又不跟你一样天生石猴打不死,到时候就只能逃,到时候颠沛流离,红孩儿过得只有更惨!

两人说着话,手上倒也不停,棍来斧往,打出的火星点燃了脚下荒漠。

火星在六耳眉前跃过,她说原来你也知道天下之大,根本无处可逃啊,你在火焰山就能逃得过吗,还不如让他们看看你的胆魄。

牛魔王怒极反笑,他说你是不是这一路上行侠仗义做多了?你以为为什么漫天神佛能容得下你这个叛逆之人?你桃花运多啊,师父是如来的二弟子金蝉,还跟玉帝的外甥杨戬暧昧,要不是有他们护着,你以为你就比我好到哪去吗?

红孩儿可不是女人,他做不成你,不如老老实实去普陀山受教!

六耳笑得更开心了,她大声笑着,她冲我喊,说孙悟空你看,五百年前的故人,跟五百年前的敌人一样这么看你呢!

我深吸口气,我想其实这也正常,牛魔王不可能知道江流儿多数时候只想把我当成他手里最利的一把刀,杨戬这狗男人更是一点用都不起,他蹉跎火焰山多年,一身英雄气概从红孩儿这事上就能看出来——早消磨光了。

只是当我这口气吐出,我发现我手里已经攥着金箍棒了。

我愣了片刻,失笑道:老牛,看来五百年前,打你那几顿你还是没挨够。

如意金箍棒递出去的一瞬间,我身侧又卷起一阵狂风,我侧头,发现是神色慌张的罗刹女拿起了芭蕉扇。

罗刹女见我望过来,目光也不住的闪躲,她说猴姐对不起,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我不能让红孩儿真的颠沛流离啊。

这都哪跟哪啊,我越发的想笑。

也越发的想哭。

一时间,火焰山东侧的荒漠里乱成一团。

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这场乱局原本的主人公去了哪里。

直到一声惨呼。

所有动手的人都停下了,回火焰山的小白龙也把江流儿带了过来,所有人都见到原本受了重伤跌坐在那的定持灾金刚,此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的丹田被洞穿,魂魄被烧毁,站在他背后的,是溅了一身血的红孩儿。

定持灾留在世间最后的声音,就是那声惨呼。

红孩儿杀定持灾金刚时,始终都是面无表情的,似乎是这声惨呼惊醒了他,他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的嘴角开始颤抖。

颤抖,抽动,勾起弧线。

红孩儿笑了,笑容越来越大,渐渐笑出声音,这声音也越来越大,直上九霄,笑声落回人间时又变成了痛哭,哭声经久不绝,回荡在茫茫天地里。

自定持灾死后,万象一空,孤日高悬,所有人垂手伫立,静静看着红孩儿的哭声渐渐弱下。

这些日子受过的虐待,红孩儿没对我们说过,或许他曾经告诉过老牛跟铁扇,告诉过他们自己会被无数道紧箍挂在身上,掠过一阵阵电流,钻进他的肺腑。

刚去普陀山韦陀菩萨的道场时,他还想为同窗龙女出头,就被关进了黑屋子。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当紧箍里释放的电流使红孩儿周身都麻痹以后,他与寂静的黑暗融为一体,丝毫察觉不到自己存在。

当时牛魔王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其实也就是关禁闭,习惯就好了。

罗刹女有些心疼,但看着红孩儿终究乖巧了几分,便也没再多说。

于是红孩儿明白了,没人能救自己,或许父母认为自己承受这种折磨,就是在救自己。

深夜里,红孩儿听到火焰山中传来闷响,他知道这是牛魔王在挥动开天斧,搅弄混铁棍,对群山与残月发泄心中的怒火。

红孩儿有些想笑,他想,原来这就是平天大圣啊。

要我受那些折磨,就是为了以后能当一个这样的人吗?

罗刹女哄着他,给他好吃的好喝的,还给他红彤彤的衣服,告诉他其实只要乖巧一点,以后就算成了你爹这样,至少心中不会痛苦。

红孩儿看着罗刹女给自己准备的东西,沉吟说自己不喜欢这些,罗刹女的神色就冷下来,眸子里有歇斯底里的味道。

罗刹女说,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红孩儿就悟了,原来火焰山不过是另一座道场,自己飞到哪里,都飞不出去。

这一刻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故事里他们在花果山快意恩仇,最后他们的猴姐没能逃出佛祖的掌中佛国。

五指山下,风雨五百年。

自己就像那只猴子。

只是红孩儿没想到,我来到火焰山后,竟然撬动了他的生活,使他能看见一线光明。

可惜这一线光明,很快就被黑暗堵上了。

定持灾拦在他的身前,像是关上了小黑屋的门,红孩儿心底涌上一阵疲惫。

他想,都死吧。

鲜血从定持灾金刚的脖颈处飙飞,像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很好听。

哭声弱下去的红孩儿望着天,半张脸上都是血,他又渐渐收回目光,望向在场的众人。

罗刹女神态凄惶,她望向牛魔王,想问问他如何是好,却只见到低头的老牛,俨然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沙僧吐泡泡的嘴巴停顿了一瞬间,又接着吐起来,反正事已至此,毁灭吧,赶紧的。

天蓬的眉头紧锁,旁边是目瞪口呆的小白龙,还有他刚刚带过来的江流儿。

江流儿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的余光瞄见他的笑,总觉得这知了又在打什么不好的主意。

只有六耳直视着红孩儿,她笑着说,哭什么,快意恩仇,这才是少年意气。

这话落在红孩儿耳中,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某个牛魔王醉酒的夜晚,老牛说少年意气没什么好的,那是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只感到胸中一股意气,就觉得是天地间最了不得的东西,其实那是最没用的,无非是让人头破血流,再让人蹉跎半生,或许还累及家人。

红孩儿抬手,一杆燃火的红缨枪自他袖中飞出。

红孩儿看着六耳,神情依然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他说恩仇就是恩仇,冤冤相报,没什么快意不快意的。其实我爹说的对,少年意气最无用,我杀了定持灾,也没办法挡住韦陀……

那杆枪的枪尖窜起一簇火苗,红孩儿望着这火,淡淡说: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死而已。

佛门诘难,总要一个理由,既然是我种的因,就让我来结这个果。

今日我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希望待我死后,能重新见到纵横来去的平天大圣,叱咤风云的铁扇公主。

过去二十年人生,大概这一刻是红孩儿最高光的时刻。

只是红孩儿的这番气度,很快就跌入了谷底,这熊孩子正准备拿枪往自己身上戳的时候,牛魔王就倏然闪现到红孩儿身后。

红孩儿:???

牛魔王板着脸,抬起巴掌,一巴掌把红孩儿乎到泥里。

老牛揉了揉脸,踢飞红孩儿的枪,回头瞅着我们说,几位,老牛招待不周,脾气又大,要是刚才有得罪的地方,你们说怎么赔罪老牛就怎么赔罪。还请几位再帮老牛一把,回火焰山,想个法子救救这孩子。

罗刹女泪眼涟涟,不住点头,看模样要是我们不答应,她都能当场跪下。

那我们能怎么办,当然是再拉着他们一家三口回去。

回去的路上红孩儿脸上贼红,憋了半天想问一句为什么不让我死,抬头就撞见自家老爹冷冰冰的目光。

红孩儿干咳两声继续低头认错,眼皮一抖,忽然发现自己竟抖下两滴泪来。

红孩儿又偷偷看了自己爹娘一眼,心想:要是现在真死了,我也值了。

回到芭蕉洞里,其实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这里能想办法的人没几个,小白龙沙僧全程打酱油,六耳就笑吟吟在旁边看着,我猜她脑袋里肯定在想,在座的都是辣鸡,就该像五百年前一样揭竿而起才对,否则南辕北辙,想再多办法也没用。

所以最后只能是看天蓬和江流儿。

天蓬比较正经,他觉得以他对高层浅薄的认知,灵山要么是必杀红孩儿以保佛门威严,图个名望,要么是必抓牛魔王以补佛门金刚之位,图个利益。

江流儿一锤定音,说从一开始,韦陀对付红孩儿,就是冲着老牛来的。

天地间有数的大妖就那么几个,佛门炼体的人少,能跨过金刚位的和尚更少,目前除了如来就只有一个韦陀菩萨。

所以度化一个类似的大妖,一直是佛门的心愿。

如今大好时机,佛门断不可能错过,一定会让牛魔王放开心神,被念上三千遍经文,从此屏除凡尘种种情义因果,皈依我佛,。

这会儿我也明白过来,忽然开口道:那佛门既然想用老牛,自然不会杀红孩儿,既然不会杀红孩儿,老牛也不必听他们摆布。

罗刹女的目光一下就亮了。

江流儿白了我一眼,说自然是不会杀,但闲着没事废他修为,断他筋骨,日夜摧残,美其名曰苦其心志,不就是韦陀道场的看家本事吗?

芭蕉洞里又安静下来。

片刻的岑寂后,牛魔王笑起来,他说原来佛门是想度我做金刚啊,让他们早说啊,我不用走九九八十一难就能当金刚,这是好事啊。

众人的目光凝聚过去,红孩儿腾得一下就站起来,随后又被牛魔王一把摁下去。

牛魔王环视众人,又一笑道:梵音到来之前,诸位就别走了,且等我从积雷山讨几坛酒来一醉方休!

罗刹女红着眼,瞪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积雷山那狐狸!

牛魔王竟也没恼,目光望过去,反而有几分春水春风的意思,他笑着说:早对你讲了,我跟她没什么逾矩的关系,也就是前几年我心态不对,喜欢在小妖怪面前显摆罢了。现在想想是无聊了些……你别不信呐,你想想也知道,我夫人是天上地下第一女妖,这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顿了一下,老牛又怅然道:希望三千经文后,我都还会记得你。

那天老牛快去快回,几坛酒喝得沉闷,酒入愁肠,罗刹女心头郁结难开,劈手夺下老牛的酒坛,五百年前的厮杀一瞬间回到她的眼眸中。

她定定望着老牛说:要不拼了吧?

红孩儿也罕见的喝了酒,扯着嗓子在喊:拼了!拼了!

只有牛魔王还算冷静,他伸手指着我们,说拼个屁,齐天大圣都西天取经了,这世上还有谁来拼?

这一瞬间,我胸中涌上一团气,这团气像是一把刀,从我胸肺刺入天灵。

自五指山离开后,我想江流儿说得对,想改变世界,只有先融入这个世界,当我成为灵山上第一尊女佛,这个世界自然就改变了。

但现在我面对牛魔王指过来的手,忽然无言以对。

我闷声喝酒,酒像火一样落入我的腹中。

酒散后,只有月明星稀,残鸦鸣沙。

我躺在荒漠上望着天,六耳走到我的身旁,她也跟我一样躺着,耳朵动来动去,她问我,你猜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心情不好,不想猜。

六耳双手枕在脑后,很开心,她说我听到江流儿去找红孩儿,说有法子救牛魔王了。

我猛地坐起身来。

灵山的动作很快,当六耳听到他跟红孩儿密谈不久之后,天边就传来了阵阵梵音。

来的人是观音,她眉目间总带着分悲悯与愁苦,说红孩儿杀了金刚,罪不可赦,要带他去普陀山问罪。

白龙马一脸懵逼,说不是要找牛魔王吗,怎么来抓红孩儿了。

江流儿就给他解释,说事要一件件办,流程要一步步来。现在是红孩儿杀了金刚,佛门不可能不闻不问,只有先拿红孩儿开刀,才能引牛魔王去普陀山求情,到时度化了牛魔王,放了红孩儿,还能顺势宣传一波佛门的好生之德。

这个道理老牛当然也懂。

所以牛魔王灌下口酒,望着观音道:还望这一路上,菩萨能对小儿照料一二。

观音不置可否,只招招手,把红孩儿叫上了自己的莲台。

当日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我目送红孩儿被观音带走,侧头看向了六耳。我很奇怪,按她的性子,此时无论如何不该这么安静,此前我问她江流儿到底有什么主意,她也不说。

那时六耳只是笑,跟我说其实江流儿这种人有时候还挺有用的。

我有点想女王了。

这天晚上仿佛人人都很忙,老牛跟铁扇交代后事一样交代火焰山的一切,还叮嘱她附近的几个大妖如何相处。

老牛随口说着,也不避人,就说到了碧波潭的九头虫,九头虫这几年娶了个龙女,不知是哪里的龙,要防着他有盟友。

小白龙一下就跳起来,这年头哪有龙女能到处跑,还是跑去嫁给一个大妖,他瞬间就想起了自己那失踪已久的姐姐。

于是小白龙一晚上就没闲着,只想打问碧波潭的情况,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正交代后事的老牛哪有回他的耐心,一巴掌把他扇到了洞外。

小白龙就跑去找沙僧,合计着用沙僧的三千流沙界化形为龙,去碧波潭探探,不行还能撤。

沙僧不理他,只说别折腾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小白龙一跺脚就去找师父,结果江流儿正在跟天蓬聊事情,说了几句话,天蓬就哒哒哒跑出了芭蕉洞,

我在外边树枝上躺着,看气质,觉得那不像天蓬,倒像是八戒。

再抬头,见到六耳正闭目端坐山巅,耳朵一抖一抖,听世间百态,前后光阴。

都忙得很,只有我闲。

我又想起女王的话,如果我想不清楚我究竟要做什么,那在这世上随波逐流,就不会再有齐天大圣了。

月上梢头,我正有些惆怅,忽而感受到南方涌起一阵法力的波动。

几乎是同一瞬间,火焰山以南,炸出了一声惊雷,无数座山峰层层倒塌。而更南方,再次飘过七彩的云,和阵阵梵音。

南边,是观音带红孩儿回普陀山的方向。

芭蕉洞里的一切声音都停了,下一个瞬间,我见到老牛流光般飞出去,直奔事发之地。

那里是倒塌的山,混乱的战场,观音身上惹满尘埃,八戒的钉耙飞出很远。

自更远方赶来的韦陀菩萨皱着眉,他没去看观音与八戒,而是低下了头。

乱石堆里,埋着一具尸体。

那里边的红孩儿再无半点生机,三魂七魄也如一汪死水,怎么看都已经凉透了。

须臾,韦陀把目光挪到观音身上,他说:你为什么要杀红孩儿呢?

来自北方的一道道身影即将到来,两位菩萨之间的交谈仍旧平静。

观音说,因为红孩儿不想再去你的道场了。他是不敬佛门,杀害金刚的凶手,我告诉他免不了要回去受你的惩治,他说他宁愿一死。

你就杀了他?

观音叹了口气,也难说是她反击的时候没有拿捏好,还是红孩儿求死之心太重,竟被观音挥手间打了半死。

韦陀点点头,又看向八戒,说你又为何在此?

八戒很坦然,说事已至此,说也无妨了。我原本正听了江流儿的话,要来跟红孩儿商量去到普陀山后如何行事,目的是为了让老牛去请罪时不必落入灵山……结果我刚到就看见红孩儿与观音交战。

几人三两句话,天边的人影便落地了,牛魔王第一个到场,猝然停在乱石堆前,像是迎头撞上了一堵墙,撞得他手足无措,撞得他欲前又止,撞得他几乎要涕泪横流。

随后赶来的罗刹女也恍惚起来,她短暂的失神过后,竟比牛魔王更早冷静。

她的目光从八戒身上掠过,扫视着观音与韦陀,淡淡说:是哪位菩萨动的手。

罗刹女的声音淡漠,平静,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是被她拎在手里的芭蕉扇,扇出来就是太阴之气。

她接着说:菩萨神通广大,哪位动的手,还请哪位把我儿子救回来。

救不回来了!

回答罗刹女的不是两位菩萨,而是咬牙切齿的牛魔王。

老牛挥手拨开乱石堆,他看着红孩儿平静的脸,小心翼翼的把他抱起来,一口气吹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尘埃。

罗刹女说,能救回来的,他们还想让你跟他们走,一定能……

能个屁!

牛魔王一声低喝,抬头,目中的泪被他目中的火顷刻间蒸发,他对罗刹女大声说:能救他的只有我们,从来就只有我们!但我们没救他,我们都不救他,谁还能救他?

这声断喝下去,罗刹女也不说话了,她持扇的手还在抖,不愿意回头,仿佛只要她不回头,身后牛魔王抱着的红孩儿就不存在了。

一时间,场中有片刻的寂静。

江流儿跟我们这几个徒弟也立在场边,只觉得气氛越发的压抑。

慢慢的,牛魔王抱着红孩儿来到罗刹女身前,他呢喃说,看一眼吧,记清楚些,如果魂飞魄散后还有六道之外的轮回,我们一定要护好他,他想唱什么歌就唱什么歌,想玩多大的火就陪他放多大的火……

在牛魔王絮絮叨叨的话里,罗刹女爆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哭,像是杜鹃啼血猿哀鸣,响彻在荒凉空旷的火焰山外。

韦陀眉头皱了皱,其实红孩儿这种寻死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小孩子心理承受能力总是差些,这些人与佛门无缘,轮回过后未必没有好的归宿。

他上前一步,想劝劝牛魔王,或许大悲大痛之下,能顿悟成佛也说不定呢。

只是韦陀刚踏出一步,就感到迎面吹来一阵狂风。

凝眸处,那不是天地间的风,而是芭蕉扇起,阴风怒号!

今日魂飞魄散,也要把我儿的苦难如数奉还!

那天火焰山外掀起丈高的气浪,狂飙天降,无数阴风与斧痕都落向韦陀菩萨,以及他身后的随从金刚。

六耳在旁跃跃欲试,被牛魔王低声喝退。

他说这是为子报仇,不能假手他人。

清冷的夜色中,韦陀暂避三舍,一边退一边淡淡道:牛魔王,你可想清楚了,今日出手,便是五百年的委屈都白受了。

牛魔王笑得癫狂,他说我儿子都死了,我他妈可不就是白受了!

韦陀却笑起来,他说杀你儿子的不是我,是观音,而你儿子为何要求死,贫僧想来,大抵也不是因为贫僧。

而是因为你们。

是你们杀了红孩儿,要为子报仇,不如自我了断。

梵音阵阵响起,随着韦陀字字诛心,罗刹女手中的芭蕉扇可见的动摇起来,牛魔王劈出去的一斧也失了分寸。

这片刻之间,韦陀便合掌吐气,一掌吞尽阴风,反手拍了出去。

当牛魔王与罗刹女回神之际,韦陀已经安排手下的金刚布下大阵,他高高在上,沉声道:既然二位执迷不悟,贫僧只好劝二位放下屠刀了。

话音未落,滔天煞气已起。

要说韦陀心中没有怒气,自然是不可能的,眼见着马上能收牛魔王为己用,忽然红孩儿就这么死了……

以观音的手段,她如果不想让红孩儿死,红孩儿绝不可能死的这么轻易。

韦陀心中冷笑,想这观音就是用女相用得久了,凡事都带着三分心软跟优柔寡断,至此要与牛魔王一拼,还不知会死伤多少金刚,届时看观音如何向佛祖交代。

观音束手立在一旁,两不相帮,只转着手里的玉净瓶,横身在我们之前。

观音说,这是灵山与火焰山之间的恩怨,还请诸位不要插手。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鬼才要插手,牛魔王都说了要自己摆平,真要上去帮忙,老牛那暴脾气连敌友一起打怎么办?

那不行,我这大徒弟跟牛魔王可是至交好友,生死姐弟,事已至此,又怎能袖手旁观?

我一脸茫然,扭头看向昂然出列的江流儿。

江流儿回头,脸上写满了正气,那眼神仿佛就在说:别感动,为师懂你。

观音叹了口气,说那就是没得谈了?

江流儿当即点头,不仅点头,指尖还点出一缕剑气,嗖得就射向观音。

我眨眨眼,觉得这世界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

江流儿很快跟观音打了起来,八戒从旁掠阵,小白龙目瞪口呆之余还不忘来找我,说大师姐,我们要不要帮忙?

我望着跟观音打得有来有回的江流儿,神色古怪,这俩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打着玩。

于是我说先不用,留心牛魔王就好。

几大金刚联手,再加上金刚之首的韦陀菩萨,因为心神稍乱而失了先机的牛魔王与罗刹女如今才是险象环生。

只片刻间,身上就已经中了几拳几掌。

金刚的掌砸在芭蕉扇上,罗刹女的手臂已经被震满了血,牛魔王挨了韦陀一道拳意,此刻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骨头估计也断了几根。

韦陀乘胜追击,只前踏一步,就又顿足不前。

因为天地间的气息变了。

因为被困阵中的牛魔王倒吸口气,身子一晃,骤然施展出法天象地的神通,一斧劈出去,劈开短暂的空隙。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环视众人道:其实这么多年来,三界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红孩儿会三昧真火,我却不会……这一招我五百年前用得还不娴熟,今日也无所谓娴熟与否了,且让尔等看看,什么是燎天不灭的火!

法天象地的牛魔王再度摇身一变,一头周身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巨牛跃然在天地之间,一声长鸣,满身缭绕的大火顺着所有无形有形之物蔓延开来,无论是妖风还是灵气,皆助长了牛魔王身上的火势。

一时间,灼烧灵山的祥云成晚霞。

罗刹女目光闪烁,她纵身而起,猛一挥扇,大声道:风火燎天,恩仇尽消,只在今朝!

火借风力,牛魔王身上的大火流淌出去,隔着数千里,第一道火光凝成的开天斧从天而落,就劈在韦陀的金身之上。

天地间的其他金刚,面对这样的烈火,只能退避三舍。只有韦陀金身不散,还能弹开烈火,顶着层出不穷的滚滚火光,闷头前行。

要是早知道牛魔王还有这种神通,就该再谨慎些。

韦陀心中也狠厉起来,他知道今日牛魔王已经不死不休,他如果退了一步,就是身死道消。

韦陀不退,牛魔更不退!

缭绕着火焰的巨牛不断向前冲着,只是滔天的气势仍旧压不灭韦陀的气度,四面八方的金刚神通缠绕过来,这头牛身上流下越来越多的血,又烧成更为灼热的火焰。

这把火至死方休,这把火神佛不灭。

刀光剑影,七彩的术法,遍体鳞伤的牛魔王深深回望了一眼罗刹女与红孩儿,咧嘴一笑,把所有一切都抛诸脑后,眼前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向前!

燃火的牛魔王提着巨斧,火焰烧着自己的性命向前冲去,鲜血随着风声飘向后方,被火焰拉扯成五百年前孙悟空的那种大红披风。

只是金刚阵动摇而不散,韦陀横空抽出一杆降魔杵来!

韦陀杵在手,天地无妖不能降!

烈火牛魔迎头撞上降魔杵,绽出漫天的火光,韦陀的金身越发暗淡,牛魔身上的血也快流干了。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外力能助牛魔?

我要提棍而上吗?

这个念头刚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就听到了一声脆响。

我回头,发现是观音的玉净瓶被江流儿的剑气戳破了。

这次连小白龙都看出来了,这也太假了,江流儿修行几十年,就能戳破观音的玉净瓶了?

只是小白龙还没来得及惊呼,就又被眼前的一幕震到了。

观音的玉净瓶里有什么,一向是三界之谜,或许今日这个被打破的玉净瓶也只是个仿品,但仿品里的东西,也足以改变当场的格局。

这个破碎的玉净瓶里,飞出的是红孩儿的三魂七魄。

地上的红孩儿本就尸骨未寒,三魂七魄归位后,竟一瞬间就睁开了眼。

睁眼,就是三昧真火自眼角崩出。

红孩儿没死!

我霍然看向六耳,六耳正得意的笑,原来这才是江流儿的计划!

是啊,救下牛魔王,让牛魔王继续浑浑噩噩的窝在火焰山里,对他有什么好处?挑动牛魔王砍死韦陀,浪迹天涯,回头他改天换地的时候,还能多一个高手助阵。

既然牛魔王一心只想牺牲自己救红孩儿,死活不愿出手。

那就让红孩儿死。

红孩儿死了,牛魔王无论如何都会出手,那他就只能站在江流儿一边。

至于牛魔王一直在考虑的稳定,被四处追杀的颠沛流离,江流儿自然是不会管这些,更何况以红孩儿的脾气,颠沛流离被追杀,当然好过看自己父母委屈一辈子。

所以江流儿才会找红孩儿,让他配合观音演这出戏!

江流儿扬声大笑,他说红孩儿,你该唱你的歌了!

红孩儿扭头就见到正与韦陀生死对拼的牛魔王,他的喉咙嘶哑,笑声却清亮,他说好,我来给我爹唱一曲助威!

我见到莲花朵朵在鬼火之中盛开,我见到仙风浪浪在血海之中涌来,我见到八方的好梦就此沉埋,只有那日暮云沙的古战场还在,赢家赢得了天下生民的痛哭作为喝彩。

无限江山,细看来,点点是苍生泪,空悲慨。

旧时岁月,早忘怀,字字是歌者血,更无奈。

我有狂歌一片,谁倾耳来!

随着红孩儿张狂愤慨的歌声,他投出了手中的红缨枪,这把枪穿过与罗刹女对峙的金刚阵,融进了牛魔王的烈火之中。

那是一枪的不平气,合着歌声当柴火,添进了这把火里。

既然儿子死而复生,都仍是这样的气概,困扰牛魔王良久的枷锁一刹那解开了。

于是火光里听到牛魔王痛快无比的笑。

他说,我有一斧,天地重开!

轰然一声巨响,灵山体魄第一的韦陀菩萨,终于金身破碎,淹没在火光凝成的巨斧之中……

高霞孤映,明月独举。

我跟牛魔王坐在山头,罗刹女正给他的伤口敷药,红孩儿坐在一边装乖巧,趁我们谈笑的时候,就快速伸手舀一口酒喝。

然后就被罗刹女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我沉吟片刻,说以后你们什么打算?

老牛的眉头舒展开,他说能有什么打算,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呗,其实谁说不能带着老婆孩子闯荡江湖呢?

我笑了笑,说你早干嘛去了?

牛魔王就叹口气,说早些时候只盼着红孩儿福寿长存,这会儿才知道天心难测,命如草芥,就该活得痛快。

这话让我有些恍惚,月光照在我的脸上,酒水从我的下颌线上滑落。

关于痛快,五百年前我也是痛快的,虽然世间的一把把刀刺过来,纷纷扰扰都要伤我,却不能挡我手中铁棍,心中傲骨。

后来我被压在山下,被江流儿救出来,我开始不痛快。

用江流儿的话来说,你想要成事,就注定不能痛快,痛快的都是少年人,是侠客,他们是悬在当权者头上的剑,他们只能让这个世界不至于变得更糟。

但没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你想改天换地,就只能委屈自己一点。

我望向更远的山头,那里是江流儿跟观音在叙旧,江流儿脸上的笑容就没消退过,观音的眉宇间仍旧带着淡淡的哀愁。

我不知道江流儿是怎么说服观音的,但想来他们在灵山时关系就很好。

因为他们都不痛快。

我扭过头,冲老牛说,真羡慕你啊。

老牛就呵呵直笑,举起酒坛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白日的时候我冒犯了你,是那会儿的我不是个东西,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跟着他一起喝。

从前我们在花果山喝酒,身上越喝越暖,一股热血涌动在我们体内,相视一笑的时候,但觉天高云阔,无处不可去得。

今日我又从牛魔王眼中看到了这样的火。

我却感受不到我自己的火了。

那晚牛魔王跟罗刹女收拾了东西,芭蕉扇吹熄了火焰山的种种大火,烟尘扶摇直上,他们一家三口就消失在烟尘之中。

观音也悄然离去,仿佛她根本就没有来过。

江流儿拍拍手,志得意满,说行啦,我们走吧,不然还在这儿等着和尚们来兴师问罪吗?

江流儿跟师弟们离开的时候,六耳找到了我。

前方是浓浓的黑烟,身后是寂寥的群山,六耳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先走吧,我准备留下来。

我回身看着她,说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六耳把双手搭在后脑,笑着说:因为你要随江流儿去做事,我只想得我的痛快,有些事既然我听到了,就不能不管的呀。

你又听到了什么?

六耳笑着瞄了我一眼,说我的猴姐啊,如果我这时候说出来,你还要不要走西行路呢?

我盯着她,实在想不通我是怎么斩出这样一具表情丰富无比,一颦一笑里满是情绪,却偏偏还倔强到底,喜欢明里暗里怼我的分身。

我平静说,你告诉我,我自然会有决定。

六耳说,你这时候应该翻个白眼。

我:……

六耳又笑着说,其实你心里明明在想,你管我要不要走西行路呢,反正我就要听,对不对?

我想打人。

六耳哈哈笑着跑开,说想打我吧,打不着~

我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能跟一具分身一般见识。

六耳逗了我一阵,终于还是把我拉到了偏僻处,告诉我她听到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本该早就出场,可一直没在火焰山里现身,她就是玉面狐狸。

灵山上下都知道江流儿跟观音关系不错,那江流儿想找观音帮忙,就更不可能提前做些准备,否则多半会打草惊蛇。

江流儿来了火焰山,很早就看出了这一家人的困局,当时他躲在芭蕉洞里没有出门送红孩儿去大唐,其实就是在准备红孩儿诈死的计划……这个计划里,需要有一个人来帮他去联系观音,这个人能是谁呢?

偌大的火焰山里,为了帮牛魔王一家而不惜与灵山为敌的,只有玉面狐狸。

自从女王来过火焰山后,积雷山的狐王就发现自己女儿变了。

以前玉面狐狸总是喜欢打问牛魔王的事,还喜欢装扮自己,然后满眼星星的在火焰山里乱逛,寄希望能邂逅一场浪漫。

最近狐王提起牛魔王来,发现自家女儿还是会有些脸红,但却没什么实质行动了。

从早到晚,全在练功。

隔三差五,就跑来她爹管教小妖的地方来参与积雷山事务。

刚开始狐王还抱着一个宠溺的心思,就当是容忍女儿玩闹,以解相思之苦了。

结果没过几天,狐王错愕的发现,自家闺女在积雷山的威望竟然比自己还高了。

那几年里,不远处的女儿国多了条子母河,积雷山里多了一个新的狐妖之主。

玉面狐狸还是经常能见到牛魔王,作为积雷山实际意义上的主人,她总是要隔三差五来找牛魔王汇报下情况。

牛魔王还记得她,记得她是当初那个被自己救下的小妖精,就哈哈大笑,说没想到你能混成如今的模样,我请你喝酒啊。

然后牛魔王就开始给玉面狐狸讲当初大闹天宫时的辉煌,他就像女王说的一样,是个人到中年只会怀缅过去,从年轻而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这获得慰藉的人。

只是玉面狐狸托腮听牛魔王讲着,没觉得他很讨厌,反而有些想笑。

大抵是看出玉面狐狸那古怪的眼神,牛魔王瞪过去,说你这小姑娘好大的胆子。

玉面狐狸惊讶说,我怎么啦?

牛魔王说,你竟然想笑我。

玉面狐狸笑说,怎么,难道见了牛魔王,不是该笑,反而该哭?

牛魔王大笑起来,他说你这小姑娘有意思。

他说玉面狐狸让他想起年轻的罗刹女,只可惜现在罗刹女被老牛自己拖累了,越发看不出往日的风姿。

接着牛魔王就借着酒意,给玉面狐狸讲了一下午他跟罗刹女的往事,硬给小狐狸灌了七八酒坛的狗粮。

老牛说,我最喜欢夫人了。

那天离开的时候,玉面狐狸一脸懵逼。

小姐妹们叽叽喳喳,问是谁呀是谁呀。

玉面狐狸就把脸一板,说怎么这么八卦呢,积雷山不用做事的?

小姐妹:???

当然最关心玉面狐狸的还是她爹,狐王就问她,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玉面狐狸说,没怎么想啊,这样挺好啊。

狐王说,你不该喜欢他。

玉面狐狸笑了,淡淡的,脸上像遮了一层云,她说喜欢一个人不犯法,到喜欢为止也已经很足够了。

我希望他过得好,就当是报他的救命之恩了。

如果有一天我能帮到他,看到他又变成那个平天大圣,我想我与他的缘分也就尽了。

狐王摇摇头,觉得女儿是魔怔了,他说人家是天底下有数的大妖,要你帮什么。

只是狐王没想到,玉面狐狸也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当芭蕉洞里发生争执,一群人送红孩儿出走的时候,江流儿来找玉面狐狸了。

江流儿说,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从此牛魔王就会变回曾经的平天大圣。

玉面狐狸说,好,我帮。

江流儿又说,不过到那时他会跟自己的家人远走高飞,你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玉面狐狸:没关系,就是萍水相逢,我也不会看他这样的英雄就这样老死。

江流儿说,这个计划里,我找你去请观音,名义上是抓红孩儿,观音出手擒了红孩儿的三魂七魄却没告诉韦陀,是因为当时她说了就是对牛魔王低头,灵山不能低头。

所以你看,我们都有明面上的理由,纵然这件事是什么样的所有人都清楚,可当它结束后,我是取经人,观音是菩萨,灵山都不会对我们动手,你呢?

玉面狐狸说,我难道没有理由?我不过是应圣僧之约传信而已。

江流儿叹气道:你固然也有理由,但灵山处置你一个狐狸精,却不需要理由。

这次你帮牛魔王,很可能会死。

玉面狐狸的眼角跳了跳,继而她的眼睛弯起来,笑吟吟说,没关系,我先帮忙吧。

江流儿深深的看她一眼,最后长长叹出口气,回头走远了。

这条路上,想救什么人,就一定会牺牲什么人,正如流沙河前救黄风,其实就杀了只无辜的替死鬼。

如今火焰山前,玉面狐狸就是那个无人问津的替死鬼。

江流儿独自向西,背后是染红群山的夕阳。

这次来火焰山的,是佛门剩下的几位金刚,没有那么大的阵势,远远看去,也无甚祥云。

只有隐约的梵音照例开道,让人们知道这是金刚怒目了。

玉面狐狸孤身站在火焰山群山的最高峰上,她的脚下就是牛魔王一家住过的芭蕉洞,如今平天大圣风流云散,玉面狐狸独对千山。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高空风声猎猎,吹动玉面狐狸纯白的衣角。

几个金刚立在云端,想说几句你可知罪的场面话,玉面狐狸没给他们机会,负手站在那里,说你们是要我死,还是要我全族陪葬?

几位金刚有片刻的语塞,问罪的话便没说出口,随即才反应过来,斜指玉面狐狸说,佛门岂是滥杀之辈,赶尽杀绝从来都是天庭的手笔,佛门只诛不敬佛者。

玉面狐狸笑道:其实我也很敬佛门的,不然也不会听圣僧的话。

几位金刚觉得说不过玉面狐狸,把脸一沉,硬邦邦说道:插手佛门事,意图不轨,其心可诛,贫僧这就替佛祖超度了你。

言犹在耳,一道金灿灿的佛印就打出在小狐狸身前。

玉面狐狸哈哈一笑,白色的轻纱飘起,整个人坠入月色之中,躲过了那一道佛印。

接着,就是七位金刚各显神通,天火地水,人间毒瘴,疯狂向玉面涌来,其间佛印金莲,遮天巨掌,更是时不时出现在小狐狸头顶。

尾巴轻轻摇晃,月光坠地的羽毛,都显得那么清幽。

当又被一掌击中胸腹的时候,玉面狐狸感到自己体内一震,空空荡荡的丹田已没了法力,于是身子阵阵发麻,耳边风声呼啸,她倒飞进群山之中。

她想:这样也好,死时也并不多疼。

噗,一声闷响,玉面狐狸眨了眨眼,觉得打在自己身上的无上金刚掌力,骤然就消散一空,只剩下毛茸茸的触感,扎在自己脖颈上。

软软的,还有点痒。

那几个追击的金刚也停下了,目光里有些忌惮,又有些跃跃欲试。

玉面狐狸回头,见到了一只笑吟吟的猴子,和另一只模样相似,却总是神色清冷的猴子。

这当然就是六耳和我。

好在还没来晚。六耳轻轻放下玉面狐狸,还顺手勾了下小狐狸的下巴,笑道:天底下,怎能有人舍得你这样好看的小姑娘去死呢?

玉面狐狸伤得颇重,被六耳调戏一番,大脑一片空白。

六耳哈哈大笑,她缓缓把玉面狐狸放在平地上,纵身而起,一言不发冲向七位金刚。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的背影里满是易水萧萧西风冷的味道。

其实七大金刚是不会给六耳这么大压力的,六耳毕竟有我一身的本事,几位菩萨都能一棍压服,更不必说区区八大金刚。

所以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是我感觉错了。

当对面的大神金刚咽了口唾沫,自怀中掏出一个金钵时,我才陡然明白,这世上是有许多承载着神通的法宝的。

这个金钵,俨然就是如来佛祖的金钵。

金刚们说,大圣不要自误,金钵内有佛祖的掌中佛国,莫忘了前五百年,大圣是怎么过的。如今大圣已斩三尸,大道在前,若再困于金钵内五百年,大圣就是铜皮铁骨能撑得住,六耳猕猴却是撑不住的。金钵重开之日,其中只会剩下一个身影。

六耳的笑声更大,她说来啊,看你催动金钵之前,我能杀几个金刚!

那些金刚惊恐起来,有人已经在低声呢喃,说这具分身是疯的……大圣!你也是疯的不成?

后半句显然是对我说的,只是我望着六耳的背影,想起她聆听天地光阴的耳朵,就知道她从头到尾都明白自己的结局。

玉面狐狸是来赴死的,她也是。

玉面狐狸为了情义,六耳是为了一腔意气,不与浊世共存。

只要重创金刚,动静闹大,自己死在这里,想来同样也是对灵山的一种交代,或许在江流儿回来后,还能周旋一番,救下玉面狐狸。

我看着六耳的背影,满是羡慕。

我回应那金刚说,是啊,我不是那个疯子了,但我很羡慕这样的疯子。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六耳已经腾空而起,手中石棍高高举起,映着清幽的明月重重落在山巅。

所有试图抵抗的金刚全数飞了出去,玩水的玩火的金刚体魄最弱,俨然是半废了,玩毒的金刚体内毒素紊乱,片刻间起不来身。

六耳只出一棍,七大金刚又变成了四大金刚。

六耳横冲直撞,刹那的时光在她第三次抬手的时候忽然定格了。

大神金刚嘴角渗着血,手里捧着金钵,他念了声阿弥陀佛,那个金钵陡然盘旋升空,在月光下绽放出比月光更明亮的清芒。

这道清芒不知何时又化作金光,金光出现的一瞬间,就罩向了六耳。

六耳躲不开。

但我能帮她躲开,我一直没有出手,我只在等这一刻。

如来既然把金钵给了他们,想来就算我与六耳一起出手,也不过是多造杀伤,最后一定也能剩下一名金刚,来开这道金光。

如果金钵一定要收一个六耳猕猴去死……那我希望我来做这个六耳猕猴。

我等这个瞬间,是为了出现在六耳原来的位置,并一棍把她抽走。

我要替她去死。

风与光都被我抛在身后,筋斗云最快的速度被我用在此时,我几乎与金光同时抵达了六耳身旁,我朝她出棍,却没迎来我意料之中的闷响。

我没能抽到她身上,如意金箍棒,被她的随心石棍挡住了。

我错愕回头,正对上六耳淡淡的笑意。

我只见到她笑了一下,金光兜头洒来,我们二人尽数被收进掌中佛国。

山川倒转,天地倒悬,我跟六耳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国度,这个国度不断重复着西行路上的一切,重复着五庄观里童男童女受的苦,重复着一个国度背叛他们的救世主,重复着我一切的无能为力。

如此生活五百年,直到我与六耳其中一个再撑不住。

掌中佛国里的十万八千里,不过是如来一根手指的距离,这里的十万八千岁,也不过是外面一弹指的时光。

就在这一弹指间,我又在掌中佛国见到了六耳。

这时我已经很疲惫了,我的腰总是弯着,我的肩膀也很酸痛,我年轻的时候想过许多种死法,唯独没有想到我是被累死的。

六耳却还是那副年轻的模样,仍旧笑着,如朝阳东升。

六耳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我说,因为我不配做齐天大圣,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只有你才可以。

六耳说,为什么呢?

我说,因为要改变这个世界,必须要相信自己,才能感染别人,这世上有那么多的落难者,只有你才会每一个都去救。你不是江流儿,只有你才有这份心,有这份心才能真的救出更多的人。

六耳摇摇头,说不,我问的是为什么只有我才可以。

我有些累,我说刚才已经讲过了。

六耳笑着说,那你讲的不对呀,为什么我可以,你就不可以,你是谁,我又是谁啊?

我怔住了,片刻后我回答说,你是孙悟空,我是六耳猕猴。

六耳说,不对的。

我叹口气说,纵然你是六耳,我是孙悟空,那现在也不必这么认真了。

六耳走近前来,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这让我想起花果山的时候,我也偶尔摘些花草放在身上,我觉得那很好看,后来人们说这可以取悦别人,我反而不怎么喜欢戴了。

六耳离我很近,她伸手就点在了我的眉间。

我听见她说:我就是你啊,傻瓜。

那么一瞬间,我脑海中过往种种轰然崩塌,无数玄思妙义,大道之音,都回荡在我心中。

是啊,我是悟空,也是六耳,我是西行路上左右踌躇的无奈者,也是心有猛虎的洒落女子。

那些我想让六耳做的事,其实都是我想做的事。

原来我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事,想成为什么人。

六耳说,是啊,你知道的,你看这世间的受害者们聚集在掌中佛国里,他们是如此的弱小而愚昧,横生着欲望与轮回,连我在内的姑娘受尽了他们的目光,神佛说这就是凡人需要信仰的缘由,你想改变这些。

我低喃应和着,我说江流儿看淡了这一切,信仰虽然是无稽之谈,人人都可以成为神佛,但成为神佛者,就自然高于平凡人,他有责任引领一切。

这就是昆仑时代。

但这救不了我们。

没错,那些落在我们身上的目光仍旧是异样的目光,金钵里的国度,人们看到一个姑娘,纵然投去的是善意,仍旧类似于看一个柔弱可怜而又善良的小动物,或者气质脱俗的画卷,美艳不可方物的花瓶。

六耳问得更急促,她说这是为什么?

我沉凝片刻,脑海中有大道之音再次掠过,我说:因为人,仍旧属于其他人。

无论是生杀予夺等闲轻,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累死在桌前的人啊,冤死在牢中的人啊,他们比比皆是。

昆仑时代喊着人人平等的口号,换不来人人平等。

正如江流儿告诉我让我成为灵山的女佛,努力喊着男女平等,天下自然会觉得姑娘也开始独当一面。

其实并不会。

那怎么才可以?

除非彻底改变这个天下,让人人都为自己做主。

这片天地里的山川震动起来,长河之水倒灌,星辰开始散落,日月东升的地方开始出现一道长长的豁口。

只是我注意不到这些了,我的目光越来越亮,我弯着的腰终于直了起来,我酸痛的肩膀甩开,顿时披头散发,金簪入手。

化作指天的铁棍。

我闭目道:我想要这世上人人都读书明义,这世上人人都能修行,我要这世上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同一个理想与壮志……

我要芸芸众生,都站起来做人。

那天,大神金刚收了金钵,四周都是他重伤的同门,他阴沉着脸走向玉面狐狸,却忽然发现怀里的金钵动了。

大神金刚眉头皱了皱,继续向前。

咔嚓,一声脆响自他怀中升起。

大神金刚陡然色变,猛地抽身后退,把怀中金钵远远丢飞出去。

轰然一声巨响,炸出漫天的星辰与烟雾,五百年前我没能脱困的五指山,终于在今朝破了。

只是我脱身时,确实也只有一个我了。

杂念斩尽,六耳归一。

掌中佛国里,我最后问六耳的问题,就是这样一来,你就再也没有你了,不觉得遗憾吗?

六耳笑起来,她说这里是如来的佛国啊,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里,如果以后你能在外面建立一个我们的国度,那我死而无憾。

我跟着她笑起来,我说好,一定。

六耳眨眨眼,冲我挥了挥手,她化作点点光斑涌入我的体内,我感觉大道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成圣。

这时我在金钵炸毁的烟雾中,见到了一道飞速前来的身影。

是江流儿。

江流儿速度之快,绝非是一个只在人间修行了几十年的和尚,天赋再高也不可能,他多半又是有什么阴谋得逞过。

江流儿飞速而来,刺了我一剑。

江流儿歉意的笑都露出来了,才发现这一剑没刺穿我的肌肤。

我愣了一下,把他的剑意放了进来。

江流儿:……

江流儿很想当场就甩手走人,我堂堂金蝉子,西行腹黑第一人,不要面子的啊!

烟尘散去,江流儿强行把我揽在怀里,我这才知道他是过来给我补一场戏的。这场戏当然是给灵山看的,他抱着我哇哇大哭,说你看你伤得这个样子,我叫你别逞强你非不听,如今小狐狸是救下了,六耳却没了。

这场戏的目的,就是让几位金刚把话传回去——我破了金钵,就是因为六耳死了。

六耳一死,金钵要放我出去,这么一个瞬间,六耳死前爆发,还有我拼着重伤的出手,才把这玩意给打爆了。

这是江流儿给我打的补丁,事后他苦口婆心跟我说,你以后小心点,要是让灵山这群人知道他们不仅没赚,反而巨亏,就是杀不了你,也得杀小狐狸一家挽回面子,到时候你这不就白救一次?

我笑着看他,说师父,你能不能先把我从你怀里放出来?

江流儿见了鬼一样看着我,说卧槽,你是六耳还是泼猴?泼猴你竟然会笑了!

我又笑了笑,自己从江流儿怀里起来,路过玉面狐狸的时候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很不错,以后有机会可以去找女王,告诉她我想通了。等我全了江流儿的义,就去找她走我们该走的路。

玉面狐狸一脸振奋,虽然听不懂但还是点头如小鸡啄米。

江流儿望着我的背影,嘴角抽了抽,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终究是彻底离他而去了。

这趟火焰山,路真是越走越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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