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文汇报
唐小兵黄永玉在纪念表叔沈从文的墓碑上写道：“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在疫情仍未消歇的今日，重读《从文自传》《湘行散记》和他的战时书信，书中清新自然字字真情的文字，似乎都在替我纾解数年来未能回湘南过节的乡愁。年抗战爆发，从文先生先行南下途经凤凰短暂憩息几日，给滞留在北平的妻子张兆和和两个小儿龙朱、虎雏的私信中如此表达对未来一家团聚的憧憬：我希望到八九月你们当真便可来这里住。小虎到这里，必十分快乐，因为鸟雀之多，不可形容。小龙来时一定只想上城，屋后不远即可上城，在城上可看的很多。鱼很新鲜，美观之至，在河边可看人打鱼。河边虽不如青岛海边好看，并且不如海边干净，可是船只极多，木筏也好，颜色气味都令人感动。负柴担草妇人过渡时，尤其好看。半渡时两岸如画，四围是山，房子俨然全在山上。房子颜色很美，对河即可看到。走近北门时，高石墙如城，藤萝缭绕，上不少阶石才到大门，进门青翠扑人。短短的一段文字，可见从文先生对故乡湘西有发自肺腑的热爱，还体现他对故乡自然山水和风土人情的着迷。假期又在朋友推荐下阅读出身湖南的学者谢晓辉所撰写的《制造边缘性：10-19世纪的湘西》，自然山水与人文历史铺面而来，让我不由想起近十年前与师友的湘西之旅，那些奇妙的经历如今想来还似乎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张家界的山水都是奇特而迷人的，记得站在半山腰鸟瞰群山时，一个年长同事对我说：“小兵，你们湖南的山真是奇特，山峰像一根根巨大的竹笋拔地而起，貌似不需要任何山脉的支撑，连山的长势都如此霸蛮，如此富有奇绝的个性，怪不得湖南在近代中国人才辈出群星闪耀。”从小在湘南丘陵地带长大的我，也从未见过如此突兀冠绝的山形，而金鞭溪的水之清冽，两岸草木之丰茂也远远超乎我对于奇山异水的想象，因此对于同事的赞誉之词也只能诺诺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天门山沿着小径步行下山的一个小插曲，一直让我回味无穷，我也常把这段往事讲给我的孩子听，他每次都听得乐不可支。那次张家界之行正值午后时分，我们一行大约有十来人，一边随意闲聊，一边欣赏着风景缓缓向山下走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两岸青山相对出，小溪一条日边来，此情此景，如此美妙，让困居在上海的钢筋水泥丛林里的我们得到了一种巨大的慰藉。一个同事的家人本系音乐教师，她忍不住一展歌喉，悦耳动人的歌声在山林之间随意飘荡，不由让我们忆念起沈从文先生在很多作品里所写到的湘西对歌的情景。路两边常常可见不可招惹猕猴的警示牌，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走累了，我就掏出随身的小塑料袋里的腰果吃几口，唱歌的音乐老师也唱累了，我顺水人情请她吃点小零食。就这样我们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一只俊俏的猕猴映入眼帘，它攀附在不远处一个小山坡的倾斜树干上，攀援而立，回眸凝望，猕猴两耳竖立，两眼深凹但炯炯有神，甚至有目光如炬的穿透力和即视感，瓜子脸蛋，小巧精致，白里透红，全身淡黄的毛发，一条长长的尾巴轻盈悬垂。这长相很讨喜，本来因步行而略感疲惫的我们瞬间来了精神，都停留了下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只猕猴的长相和神态。这时音乐老师对我说：“唐老师，这猴子老可爱了，你再给我点腰果，我喂喂它吧。”我立马想起了从山顶下来随处可见的不可招惹猕猴以免被咬伤的告示，我作为一个“不吃辣、不喝酒、不霸蛮”的非典型湖南人担心出状况，就委婉拒绝了。这个很有艺术家气质的老师不依不饶，软缠硬磨，我看那只直视我们的猕猴确实眉清目秀，长相乖巧，一点不像会巧取豪夺乃至诉诸暴力角色，也就半推半就给了她几颗炭烧腰果。她力气小，担心扔得太近让猕猴跑过来，就拜托我给猕猴精准投喂。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能在自己的老家土地上过于露怯，就用力扔了几颗腰果过去。猕猴从树上蹿下来，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闪电般从树上爬下来，锁定山地上的几颗腰果，快速咬住，开始咀嚼和吞咽，动作娴熟精准，行云流水一般，前后不到两分钟，吃完咂嘴咂舌向我们眨眨大眼睛，感觉它不是在狼吞虎咽，而是在展示一个猴类美食家的进食风采。正在大家津津有味围观欣赏它优雅进食风采的时候，只见它仰起头来，长啸一声，声振山林，响遏行云，转眼之间，从密林深处闪转腾挪出猕猴的“亲友”，三五只猕猴迅速集结到最初那只猕猴的周围，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都动作敏捷，一副副人类之友善解人意的模样，且都眼巴巴地凝望着我们。一只猕猴让人觉得可爱而可信，一群猕猴就让我们觉得有点可怕而揪心了，看到这群猕猴得寸进尺欲罢不能的样子，我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此时，天色已暗，寒意袭来，大家看猕猴的兴致也逐渐低落。我也赶紧攥紧塑料袋，准备跟随大部队往山下撤。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刹那，一只雄性猕猴艺高胆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突到我跟前用猴爪三下五除二就将我的塑料袋夺去。塑料袋里面除了腰果，还有巧克力和一些面包，以及一瓶矿泉水和雨伞。看来猴群对我们人类对它们的始善终弃的行为极为震怒，以闪电战抢夺战利品之后就聚集到道路另一边的一小块平地上分而食之，有干脆利落地剥去包装纸品尝黑巧克力的，也有津津有味地吞食奶香面包的，更有有条不紊地咀嚼腰果的，它们丝毫不感到害怕，且毫无羞愧之色，并不认为享用这种通过暴力获得的食物有什么不合公平正义原则，甚至还用挑衅的眼神不时看我们一下，让我们徒唤奈何。我们自然大吃一惊，甚至稍慌乱了几分钟，同行师友纷纷对我表示同情，幸亏情急之下我不眷恋俗物，迅疾放手，这样就避免了被猕猴攻击，没受皮肉之伤。不过，我的雨伞也在塑料袋里，真是猴门失食殃及雨伞。盯着这一群大快朵颐的猕猴，我也踌躇不敢下坡去取回被扔弃在一旁的雨伞。情急之下，一个也参与围观群猴的男子主动提出帮我去取回，他下坡后拿着一根长长的干树枝，动作轻巧娴熟地勾起了雨伞的伞柄，慢慢地将雨伞从猕猴群旁边拖移了过来。至此，人猴之战终于告一段落，初则惊喜，既则惊吓，终于各取所需趋于平静。这次人猴相遇，妙趣横生，当时惊魂，如今怡心，生活就是这样的悲欣交集。黄永玉在《给孩子的动物寓言》里撰有这样一则意味深长的寓言：“一猴自万牲园逸出返归山岩，群猴围而搜之曰：‘奇哉，竟无虱，恐非族类！’猴闻之惧然，哀告曰：‘无虱非余所愿，人使之然也。借数颗以资繁殖可乎？’”这样想来，这群闪转腾挪于张家界奇山异水之间的猕猴，苟全天性于张家界，不求闻达于动物园，已经是幸福指数奇高了。